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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:吳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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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雨雖然答應了他們,那衣服到底還是沒穿上,謝雨亦在鄉裏碰見過幾回蕭靈,見著謝雨沒穿上那身衣服,她不奇怪、也不惱,見著謝雨依舊是笑,甚至親切地同謝雨打招呼,她篤定謝雨會在某一日穿上,所以她不急著。

鄉裏的廣播又來通知了,要各家各戶到大槐樹的木臺子前集合,謝雨不想去,可何大娘卻不答應,劉鄉長的一番話將她嚇住了,她活了四十幾年,那群人會做出什麽事,她清楚地很,那是一群說得出,就會做得到的人。謝雨不忍拂了她的心,令何大娘提心吊膽,他不情不願,卻還是去了。走在鄉間的路上,何大娘跟著鄉裏的熟人打招呼,謝雨望著路過的形色面孔,想起梁秋的話來,他多少明白了,梁秋那天不去的原因,他還是違反了答應梁秋的事,和那群人接觸了,有些事情,是自己找上門來的。

到了大槐樹那,謝雨一眼瞧見了臺子上的吳蕓,她比從前更瘦了,胸前掛著大大的木牌子,上頭寫著“反革命分子吳蕓”,這讓她支撐不住地彎著脊背,謝雨一下子就急了,他不明白為什麽吳蕓會在上頭,他抓著何大娘的手,急切地問:“為啥吳姨會在上頭?為啥!?那群人要對她做什麽?”

何大娘躲著謝雨的眼睛,緊緊抓著謝雨的手,眼裏帶著些哀求:“娘也不知道為啥,劉鄉長抓的人,雨娃子,咱就安安靜靜地看著,答應娘……”,吳蕓被關起來已經半個月了,她瞞著謝雨,就是怕謝雨會做出什麽事情來,當娘的私心,就是要謝雨啥事都沒有。

“是不是吳姨到城裏賣身子的事情?俺都知道,是不是!?娘!是不是!”,謝雨急切地說著,憋紅了臉,手足無措讓他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。

何大娘心裏“咯噔”一下,望著謝雨低垂的腦袋,沈默了半響,上下兩片嘴皮子磕碰著,小聲而又悲切地說:“不是。”,劉鄉長對吳蕓做的那些,鄉裏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,他們沒有立場去管,也管不了。

謝雨像是洩了氣的皮球,突然明白了來時路上,鄉鄰面上惶惶的面色,他實在想不到什麽別的理由,他想要去跟吳蕓說話,何大娘卻緊緊攥著他的手,謝雨微紅的眼睛,對上了臺上的吳蕓,吳蕓還沖他笑了笑,謝雨望著吳蕓浮腫的面頰,他直覺地曉得,他們那群人打她了。

謝雨遠遠地瞧見趙進曹元,兩人拿了一塊木牌子站在臺上,兩人穿上了和蕭靈一樣的衣服,面上掛著謝雨不明白的笑,木牌上寫著大大的字:“反革命分子吳蕓批鬥會。”,旁邊還立著幾張別的木牌,是“打倒反革命分子!”、“打倒階級敵人,讓他們永不翻身!”,在謝雨還沒明白這些字眼的意思,批鬥就開始了。

要揪出反革命分子,汴鄉裏先要查的,就是劉遠,劉遠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,但為了萬無一失,就是他親自揪出一個反革命分子,以表明立場,他想到了吳蕓。自從王家的瘋癲兒子死了後,吳蕓就被王家趕了出來,靠著到城中賣身子過活,這是鄉裏人都知道的事情,王家的瘋癲兒子給他吐過唾沫,他一直記著,吳蕓有沒有做過反革命的事情,這不重要,他劉鄉長說有,它就有。

吳蕓瞧著低下烏泱泱的鄉鄰,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松快,他們關了她幾日,也就打了她幾日,她不承認,他們就越惱怒,把她壓到這臺子上批鬥,不過是為了羞辱她,可她受的羞辱已經夠多的了,又何必在乎多一點呢。吳蕓的眼睛掃過底下人的每一雙眼睛,到了王嬸的臉上,她恍惚地想起她剛到王家的時候,王嬸從她爹娘手裏領過她時,面上的笑,過了二十年哩,就為她當時的那抹笑,她叫了她二十年的娘,吳蕓張了張嘴,上下兩片嘴皮子碰在了一起,做了個口形,王嬸瞧見了,吳蕓瞧見她楞了一下,還未再看,背後就挨了一腳。

吳蕓跌在了臺子上,額頭碰著堅硬的木臺子,木臺是簡陋的,沒過光的,吳蕓的額頭,連著烏發裏邊的皮肉,迸出血來,順著凹陷的眼睛流到嘴角,是腥鹹的,是鐵銹的味道,吵嚷的臺下瞬間安靜下來,吳蕓的耳朵嗡嗡的,視線模糊又晃,像是雨天的玻璃,身旁有人在說話,是那群學生,在訴她的罪行。

吳蕓艱難地支起身子來,臉上淌著溫熱的血,蕭靈望著臺下的鄉民,面上掛了笑,劉鄉長說的沒錯,的確是要“殺雞儆猴”,她的眼神一個示意,吳蕓好不容易撐著的身子,又被踢了兩腳,再次跌了下去。

不等學生將罪行說完,吳蕓微弱的聲音就響了起來,蕭靈皺起眉頭走近,瞬間給了她兩個耳光,這回,輪到吳蕓的顴骨撞到了木臺,血珠子緩緩從那裏滲出,順著面頰流下,讓吳蕓的樣子變得可怖,為了防止她支起身子,一個學生按住了她的脖子。

吳蕓的眼睛,看到了劉遠,就站在木臺子角落那,血淌過她的眼睛,吳蕓費力地眨了眨,她要看清劉遠的樣子,永遠記在腦子裏,她的罪行終於說完,接下來是批鬥的環節了,臺上的學生,誰都可以過來給她一腳,甚至是臺下的鄉民,拳腳耳光不斷落到她的後背、臉上,吳蕓卻像是感受不到,吳蕓就這麽直直地瞧劉遠,剩下的氣力都從嘴巴裏吐了出來:“劉遠……你、你不得好死……”

踢打她的鄉民,朝她吐唾沫的鄉民,一下子就散開來,露出吳蕓淌著血的眼睛,劉遠原本是躲著吳蕓的目光,這會兒也兇惡起來,他的眼睛藏著陰狠的目光,他抽過了一名男學生手裏的棍子,照著吳蕓的腦袋落下,瞬間便覺著籠罩在他身上的目光,沒了。

吳蕓的身子好不容易撐起,被劉遠的棍子打在了地上,她的頭骨好像凹陷了下去,濕濕的東西潤濕了她的頭發,過了好一會兒,人們才意識到那是血,吳蕓的身子一下子軟了,再也直不起身子,吳蕓的臉貼著木臺子,血在她的臉頰聚集,吳蕓想起了她的一生,從十三歲那年起,好像就沒有一天快樂的日子,眼淚和血液混在一起,不知道她到底流的是血還是淚,她哆嗦著嘴皮子,艱難地想要擡頭,卻無論如何也擡不起,顫抖著跌進她的血裏:“苦……啊,這一輩子……怎、怎麽就這麽難捱……呢……呃”,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,劉遠裹挾著怒火的又一棍,落在了吳蕓腦袋,她的話戛然而止,身子終於不動了,眼裏的淚不再出來。她的一輩子,結束了,不是在冰涼的河裏,而在鄉東頭大槐樹的木臺子上。

劉遠朝著不動的吳蕓,啐了一口唾沫,將棍子丟在木臺子上,回到了角落。蕭靈在劉遠的棍子落下第一下時,是驚訝的,她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在她面前唯唯諾諾的男人,會這樣做。但當看到臺下的鄉民面上的神色時,她的面上有了笑,無聲地默許了劉遠。

謝雨再也看不下去,熱熱的東西從他的眼睛裏流了出來,何大娘也不知何時松開了手,謝雨擠過人群,邁起步子跑了起來,哪兒都好,他不要呆在這兒,鄉東頭的大槐樹,不再是鄉民閑話家常的地方,而是劊子手的邢臺。

謝雨心裏茫然著,來到了梁秋的宿舍前,梁秋打開門,瞧見流淚的謝雨。

謝雨終於放松下來,緊緊將梁秋攬進懷裏,紅著眼睛告訴梁秋剛剛發生的一切,像是夢一般荒謬的事情,“劉鄉長……他、打死了吳姨。”,他想要梁秋告訴他,那不是真的。

梁秋聽著心一沈,推開謝雨,將窗簾子拉的嚴嚴實實,面上是謝雨從未見過的嚴肅:“往後不許再來了這了,聽清沒!?”

謝雨眨了眨眼睛,望著嚴肅的梁秋,心裏不解,聲調也拔高了些:“為什麽不能來,俺喜歡梁老師,這世道難道連這個都不許了嗎?”,梁秋面上的嚴肅頓時維持不住,緊張地捂住了謝雨的嘴,臉龐貼上謝雨的胸膛:“這話萬萬不能再說,關著人命啊,叫外人聽了去,你爹娘弟弟妹妹也甭活了!”

謝雨心裏頓時升起一股氣來,正要開口,梁秋就說話了,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小心翼翼:“如果你要讓老師生氣,就四處嚷嚷去吧。”,謝雨心中的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,他感覺到了梁秋心裏的害怕,謝雨抱住了梁秋,下巴抵在梁秋肩上,輕輕地吻著梁秋的頸側,一下一下的,溫柔的。

梁秋抓住了謝雨胸口的衣領,用力的攥緊,輕輕地嗅著,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麽,即便待在謝雨懷裏也不褪去,小聲道:“那身衣服讓你穿,你就穿上,那是保命的東西。”

“俺都答應老師,只要,老師別離開我。”,謝雨沒頭沒腦說地出這句話,可他就是想說,要梁秋答應他,仿佛只有梁秋答應了他,他才能安心,他緊緊攬著謝雨,要將他揉進骨血裏一般。

梁秋沈默了半響,終究是將臉貼在謝雨胸口,輕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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